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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金太妍實際年齡六歲,外表也長成十二歲的俊朗少年時,黃美英終於答應帶他去參加『集會』。

  黃美英每年都會收到邀請函,也依約在滿月的夜晚出席,直到天亮才回家。得知她是魔女這件事,便能輕易地從信函上的顏色推測出:主辦人是巫師或魔女,且只有擁有魔力的人才能參加。

  在那之後,金太妍每年都會吵著要跟去。

  「一場都是文化流氓和神經病的集會,你去那裡幹嘛?想被拔了鰭加菜嗎?」坐在窗邊的黃美英不以為意地放下茶杯,隨性地閱覽隨邀請函一起寄來的副刊。雖然她朋友不多,但適時地八卦一下也不錯。

  「我、我就好奇嘛……」被她一句話給殺得措手不及,坐在她對面的小鯊魚不自覺地抖了一下,畏縮地降低了音量和信心。

  他知道黃美英在警告他,這幾年在市場聲名大噪的魚翅獵人可能也會出席,即使變成人,也絕對無法掩蓋他是鯊魚的事實。

  害怕歸害怕,卻也只有這樣,才能知道到底是哪個可惡的傢伙殺了他的同伴們。

  那場神祕的聚會對他來說有著莫大的吸引力,另他產生了強烈的慾望想一探究竟。除了認出自己的滅族仇人外,另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──這是黃美英至今仍不許他參與的一塊,使他產生了種只要跟著去了,就可以和她更進一步的感覺。

  但要是他真的被攻擊了,又該怎麼辦?一想到自己可能會失去這些手手腳腳,肩膀和骨盆就隱隱作痛。他著急地抓住了桌緣,傾身向前,在時間的刻畫下多了些線條的臉龐距她剩不到五公分,似乎也乘載了更多的擔憂,迫切地尋求她的答案「美英,妳會保護我,對吧?妳不會讓那些壞人拿我的鰭去賺錢吧?」

  「傻瓜,我會是那種人嗎?」眼前貌美如花的魔女語氣十分愉快,手肘撐在桌面以手背托起下巴,露出了極其溫婉的微笑,另一手抓住他過近的臉往回推,強迫他的P股回到椅子上,更在下一秒道出令他毛骨悚然的話「雖然鯊魚鰭現在的價格不像以前那麼好,但畢竟是自己養出來的,怎能就這麼拱手讓人呢?當然是自己賣才能回本啊!也省下了我找鯊魚肝的麻煩呢……」

  被她那雙美麗的笑眼盯得頭皮發麻,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,飛也似地逃出家門「我、我去澆花!」

 

  金太妍自幼生活在海裡,對陸地上的綠色植物很感興趣,幾年下來竟把住家後方的空地種成了一方小花園,閒著沒事就去晃晃,還會和植物說話,幾度讓黃美英以為那些花花草草是不是被他養成精了。甚至就像這樣,被她恐嚇或準備要處罰的時候,也會用這個理由脫身。

 

  不過,黃美英就坐在窗邊,隨時要拉開窗簾看他在搞什麼鬼也不麻煩就是了。

  注視著他的眼神越發溫柔了起來,這個實際上將近三十歲的女人越來越喜歡躲在暗處默默望著他。當自己不在他身邊的時候,觀察他獨處時的一舉一動,就覺得好像又了解他多一點,進而慢慢拼湊出完整的他會是什麼樣子。

  然而埋藏在那份深情之下,蟄伏著的憂慮終究是關不住地爬了出來,占據了她柔軟而脆弱的心。

 

  對於要不要帶他去參加集會一事,她一直有在考慮。

  『集會』一詞,指的是擁有魔力之人得以相聚的社交活動,同時也是統領這個族群的機構名稱,亦是他們將於滿月之時前往,獨立於人界、由魔力構築的特殊空間。

  『集會』的主辦者們在早期被推選出來,負責登記並發送邀請函給巫師及魔女等『術者』。只有能夠將魔力使用得當,不濫用破壞世界平衡、不濫殺造成種族滅絕的優秀術者才會得到認可,得到參加集會的資格;反之,就是心術不正或無法控制力量的墮落者,容易對『集會』或人類世界造成破壞,任何術者都有處決他們的權利。

  這同時卻也代表,一旦進入『集會』往往就不得脫身,只要有一次無故缺席卻會被視為叛徒。為防止『集會』的存在被昭告天下,主辦者會另外舉辦形似於肅清異己的狩獵活動,毫無退路可走。

 

  頭痛的是,金太妍視之為敵的那個殘忍的女人,不僅在人界聲名大噪,在近幾年的『集會』之中,也屬她的聲音最大,幾乎要被人推上了主辦者的位置。而她這個總是對團體活動置身事外的魔女,是不可能阻止她炫耀自己幹了多少豐功偉業的。

  試想著若是又發生了汙辱他自尊的事,要他不生氣或許有難度,但只要他別下意識地使用魔力攻擊對方,或許就還有挽救的機會。

  喝空了的茶杯『叮』一聲地落入盤中,黃美英無奈地嘆了口氣,手一揮將窗簾闔起。

  這幾年她才慢慢發現,為了滿足金太妍的好奇心,她不假思索地透漏實情的情況越來越多,已經無法再對他有所隱瞞了。

  這並不是一件好事,但一直將他拒於門外,會讓他感到不安而心生疑慮吧。

 

 

  雖然黃美英那樣回答,但最後,她還是拉了金太妍進房間試穿各式禮服,並簡單地教導他參加宴會該遵守的基本禮儀。

  金太妍還來不及高興,黃美英叨叨絮絮地唸話便使他感受到她有多看重這件事,他固然期待,卻也不得不緊張起來。連平時抱怨過於束縛而穿得不自在的服飾,如今也不再吵著要脫掉,格外認真地聽著她交代稍嫌繁多的注意事項。

  「我如果收回魔力,你就進不了集會了。所以不管發生什麼事,你都不能先出手,知道嗎?」黃美英的憂慮全鎖在緊皺的眉間,有些急躁地為他調整領帶的位置。

  「我會保護好自己的。」金太妍向她承諾,伸出去的手撫上了她光滑的臉頰,一時間笑得有些淘氣「但要是美英被欺負,我就不敢保證了。」

  「人小鬼大……先管好你自己吧!」黃美英嫌棄地撥開他的手,轉身向門外走去,不願讓他看見自己瞬間紅透的雙頰。

 

 

  天色暗了。

  升起的明月逐一攀登越發高聳的山脊,終將登頂並照亮山木間漆黑的夜。月光下的林蔭間穿梭著速度極快的黑影,那是一輛奔馳於蠻荒險徑的車。

  汽車後座的金太妍向外看著,本以為高高在上的月亮是那麼的遙不可及,隨著時間推進,他卻覺得似乎離他越來越近了。

  在駛上山尖後,運作已久的四輪終於停止傳動,巨大的黑色鐵塊駐停在佈滿礫石的荒路盡頭。金太妍迫不及待地打開門衝下車,奔向那大得嚇人,幾乎一伸手就能夠觸及的月亮。

  沐浴在銀色月光之中的少年愣得連眨眼都忘了,他知道無論山再高,都不可能和位於宇宙中的衛星有這麼近的感覺,但那些光芒又好像有溫度似的,究竟是真是假?

  模稜兩可的情形讓他一頭霧水,回頭尋求黃美英的協助。只見她不急不徐地收了開車的魔僕,走來第一件事就是牽起他的手,回以一個溫婉的笑容「等等不要叫得太大聲,不然會很丟臉喔。」

  「什、什麼?哇啊啊啊──」

  沒想到,牽著他的黃美英就這麼縱身跳下山谷,將金太妍一同拉了下去。

  暈開的銀色月光在那時化作了五彩的光芒,侵入了他的眼底,接著便化為一片黑暗。

 

  在他睜開眼睛的下一秒,他安然無恙地站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前,精雕細琢的巴洛克式建築極盡奢華絢麗,以白色為基底的牆面刻有複雜的金色花紋,看上去雖有些年紀,卻更添莊重感而不顯陳舊。

  在場景過於快速的轉換中,金太妍一時無法回神,彷彿不相信空無一物的山頂會突然長出這棟建築,小腦袋左右晃了下,呆滯的視線卻只搜索到包圍這塊土地的黑橡木森林,以及毫無光點和雲塊、純粹是一片黑暗的夜空。然後他才驚覺到,他來到了一個和平時生活的世界不一樣的空間。

  他現在,就身處『集會』之中。

  「怎麼?在害怕嗎?難道你才剛來就想回去了?」黃美英彎下腰在他耳邊小聲地調侃道,輕挑的語氣惹來他拗執的一瞥「才沒有!我才不要回去。」

  說罷便握住她柔荑般的素手,有些急切地拉著她朝敞開的大門走去。

 

  其實真正讓他感受到不同的,是那些由四面八方抵達的巫師和魔女們。

  他們絕大部分都穿著正式,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浮誇的宴會服裝,黃美英的黑色直條紋長裙採一字肩和單邊開岔的設計,已經算是很低調的裝扮了。其他女性穿著縫以多層絲質、花樣繁複的歐式晚禮服,走動起來裙襬便會隨之飄盪,差點就要擦過個子嬌小的金太妍臉上。

  如此嬌貴美艷的華服,在他經常閒晃的市集和港口根本不曾見過,儼然就比那些村民們多了一份高貴拘謹。而有些看起來怪模怪樣的,若不是顯得特別邋遢或窮酸,就是在服裝搭配上達到了常人無法理解的程度,令人敬而遠之。

  但無論在場的人們做了什麼樣的打扮,都掩蓋不了他們身上不同顏色的『氣』,也就是黃美英口中的『魔力』。在金太妍眼中,整個會場就像是一個大染缸,七種不同的顏色相互交纏,卻又無法融合地排斥著對方。

  黃美英擁有的粉紫色魔力固然是他最熟悉的,同時,卻也是集會中他最少看見的顏色。

  「和美英一樣屬於『嫉妒』的人,好像很少的樣子?」金太妍抬頭望了她一眼,只見黃美英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著,雖也不忘回答他的問題,心思卻早已飄忽到集會的其他地方「我不是說過了嗎,利維坦大人不喜歡主動和人類簽約的嘛……」

 

  寬敞的大廳同樣飾以洛可可風格的裝潢,左右兩側設有長方形的餐桌,擺放各國料理和飲品供人取用。

  黃美英牽著他朝那裡走過去的時候,金太妍還以為她餓了,或是有什麼特殊的東西非吃不可。片刻後,他才發現她根本無意看著那些食物,而是在那之後三兩相聚的術者們之間掃視。

  金太妍順著黃美英的視線看去,好奇的目光落在角落兩抹分別是青藍色和橘紅色的身影上,茫然的雙眼忽地睜出了靈光。

  他想起來了,黃美英除了集會的邀情函外,也收過其他帶有『顏色』的信件,她說那是她的朋友。雖然在他來到這個家以後,根本不曾見過有活人拜訪。

  原來不是她邊緣,也不是她和朋友們不方便聯絡,只是她們會固定在集會上見面而已。

 

  「喲,這就是妳家的小鯊魚啊,還長得挺可愛的呢。」

  在他們走近那張留有兩個空位的圓桌後,身上冒著橘紅色的氣、屬於『憤怒』的女性率先起身迎接。褐色的短髮及肩,黑色低胸吊帶裙搭上紅白條紋的小外套遮住雙肩和背部,使人不得不將重點放在她胸前一片雪白豐滿之上。

  她過於豪放的穿著確實引來不少旁人側目,但她卻不在意似地彎下腰來,親切地拍了拍他的頭,陽光般的笑容令他一點敵意也沒有,自然地也報以微笑。

  意外的是,那張臉看起來相當年幼,加上開口時撒嬌似的奶音,若不是她的穿著過於性感成熟,金太妍或許會認定,這人只比自己的人類外表大幾歲而已。

  「嘖,人模人樣的,看來有在好好教育啊……」另一邊,環著青藍色的『怠惰』魔女就顯得保守許多,天藍色的連身裙縫以多層蕾絲,安安份份地蓋住了她脖子以下、膝蓋以上的肌膚。她看起來就是懶洋洋的,不僅沒有要離開椅子的意思,還一手撐著下巴,一副隨時都會睡著的樣子。

  金太妍不禁懷疑地顧盼了下,想要確認是不是所有的『怠惰』都是這個樣子。但事實證明,其他藍色的傢伙看起來都蠻有精神的,唯獨她透著一股難以接近的冰冷感,臉上就是寫著『老娘什麼都不想管』。

  相較於『憤怒』的熱情,她也不能說是冷漠,只是態度慵懶得像對他沒什麼興趣,不打算主動和他拉近距離。實際上,那雙半睜的美眸依舊射出了好奇的目光,甚至毫無顧忌地在他身上掃視,雖令他紅了耳根,但還不到反感的程度。因為她的焦點並沒有定在他身上多久,就轉移到兩人緊緊相握的手上。

  語句停頓了會,她從本來靠著的牆角離開,手掌一翻,為黃美英遞上一杯紅酒,挑著眉問道「所以他是妳的?寵物?弟弟?還是兒子?」

  「只是撿回來的孩子而已。」黃美英笑得有些得意,微彎的眼角滲出了些許不易發覺的寵溺。她接下那杯酒,細長的指尖晃動酒杯像是在品評般,傾斜的杯緣分次指向了『怠惰』和『憤怒』,說道「DaeDae,她們是我的朋友,Jessica和Sunny。」

  本來還對黃美英的回答產生了些期待,但一聽見她這種敷衍的答案,好像大馬路上俯拾即是的石子般一文不值,令金太妍感到萬分受挫。

  連抬頭確認黃美英眼裡的情緒都不想,他主動放開牽著她的手,恭敬地對眼前的兩人彎腰鞠躬,並難得用上了敬語「姊姊們好,我叫金太妍,今年六歲。」

  兩名實際年齡早已過了五十,卻仍被稱作姊姊的女人頓時對他的有禮產生了好感,直覺這孩子怎麼這麼懂事、嘴這麼甜。正當她們準備向黃美英投以羨慕之情時,卻又聽見他接著回頭,對那個養育自己的女人說「阿姨,我可以去那裡吃點東西嗎?」

  『砰!』黃美英的理智區應聲炸裂,跟著一拳不假思索地砸到了他頭上。

 

 

  『簌簌簌簌簌──』吸管的末端在空著的杯子底部做著無謂的汲取,咬著頂端的少年張開薄唇,在過大的聲響惹來他人嫌惡的鄙視前,算是有自知之明地停掉了這般無禮的舉動。

  在餐桌前走動的他捧著上一秒還裝著果汁,此刻只剩下一堆冰塊的玻璃杯,看似正考慮著要吃什麼,內心卻持續冒著源源不絕的怨言,說她是空有外表的老女人、沒心只有肺的老巫婆等等。

  這等強烈的字眼映在黃美英心底,刺得她一顫一顫的,舉著的手不自覺地捏緊了杯緣。在旁觀者眼裡看來,她若不是即將捏碎那個高單價的玻璃杯,就是會往不遠處的小鯊魚身上扔去。

  「看來小寵物氣得不輕呢。」閒如李順圭絲毫不在意她接著會做出哪種舉動,只是看著他們鬧彆扭似地冷戰,便興致勃勃地揚起了嘴角「帕妮啊,妳分明就不是這種人啊,再坦率一點就更好了。」

  黃美英倔強地避開她意味深長的目光,語氣卻不自覺地軟了下來「是他平時被寵慣了,我、我才沒有說錯呢……」

  他們的互動總是直來直往,金太妍不曾過度解讀她的話,也不曾懷疑過她。

  明知是自己逗得太過火了,但她就是不想承認,不想去證明他們的關係究竟走到了哪一步。

  「沒有說妳錯啊,但妳傷了他的心也是事實。」鄭秀妍一針見血地戳往她的胸膛,指著她虛有魔力跳動,卻空無一物的心窩「妳家的小孩是真的很乖了,不同的物種是很難建立信任的,妳又不是不知道我和Sun花了多少時間……」

  好吧,跟這兩個過來人談這個,她也只有妥協的份。黃美英無奈地嘆了口氣,困擾地支起下巴望向眼前的兩名友人,反問道「那妳們呢?現在還是把家裡的小朋友當寵物或孩子嗎?」

  「這個嘛……不好說。」鄭秀妍轉頭與李順圭對了眼,後者攤了攤手笑得燦爛「那就得看他們膽子大到什麼地步嘍。」

 

  從金太妍身上聊開以後,被轉走注意力的黃美英便不再讀取他的內心話。不久後,發現新天地的金太妍也中斷了抱怨,興高采烈地端著盤子,往餐桌上的海鮮區奔去。

  鮭魚、魷魚、銀鱈及鯡魚,所有他之前在海裡吃得到的魚,現在都經過烹飪呈現在眼前一個個的盤子上。雖然生魚和熟魚的口感有所不同,但變成男孩的樣貌後,在黃美英的要求下他逐漸習慣了人類的飲食,吃生魚的機會變得極少,因此只要有魚料理可以吃,他就開心得不得了。

  更神奇是,居然有幾道料理直接就以完整的魚頭為食材,而不像黃美英說的那樣:人類不會吃魚頭,只是當成裝飾品。他想,大概是因為黃美英害怕魚眼睛,或是只有她不會,其他人確實會這麼吃吧。

  不管怎樣,那些都是他平時吃不到的美食珍饕,他興奮地不曉得該從何吃起。操起了夾子,他正要往某道不曾見過的鮭魚料理伸去時,眼角餘光瞥見一碗淺褐色的羹湯,向前探出的動作兀地停了下來。

  不是他沒注意到,而是在聞見那鍋湯傳來雞肉的香味後,他便以為那不是海鮮料理而對其失去了興趣。但這無意地一瞅,卻又讓他聞出了交融在雞湯之中的魚腥味,一時間,那過於熟悉的氣味竟黏住了他的視線,黑色的瞳仁在睜大的雙眼中顫抖了起來。

  如同那時在魚市一樣,藍紫色的光芒又再次閃過他的眼角,但這回他認出來了,那是『貪婪』的顏色。

  不祥的感覺宛若一條蛇爬上他的背脊,發涼的觸感驚起了他全身的寒毛,沙沙作響的尾巴隨之纏上他細瘦的脖子,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。

 

  「漁姊姊在人界的這幾年,對人類有什麼新的理解嗎?還是像以前一樣,人類總認為自己是萬物之靈而自視甚高呢?」

  女孩高亢興奮的嗓音自身後響起。金太妍怔愣地側過身,過於僵硬的動作彷彿身上帶了千枷萬鎖,瞥向那清亮聲線的源頭,顫動的瞳孔,又因那件泛著靛色氣息的白色禮服而凝結了。

  「啊,關於這個的話。」妝容艷麗、穿著白色歐式禮服的女子出現在他的左後方,被少女挽著的手端著高腳杯,另一手則指著那鍋羹湯輕蔑地說「就像這個啊,我都不曉得已經靠這個賺多少錢了,全都得仰賴人類的愚昧啊!短視近利,聽見別人說什麼好就一窩蜂地搶購,知道數量不足就哄抬價錢,又以為只要花高價買到就是高級品,根本不會去判斷和取捨……喔不過,我發現人類也是會怕鯊魚的,雖然那只是張著大嘴的醜陋生物,幫他們殺光鯊魚,人類說不定還會感謝我呢。」

  『硄!』少年手上的陶瓷盤應聲摔落,即便鋪著地毯,接觸到地板的剎那它便化為千萬銳利的碎片,刺進了他當年連鰭一起被撕裂的心。

  「給我、給我收回那些話!」金太妍握緊了拳,對上她詫異而帶著鄙夷的目光,咬牙切齒地回瞪並怒吼道「不准妳這樣說,妳這個@$%&*……」

  在他吐出殺傷力更大的詞彙前,一陣溫暖的水流瞬間將他包覆,說出來的話也都變成吐著泡泡的咕嚕聲。下一秒,他修長的四肢在泛著藍光的水中劇縮,隨著鱗片的浮現逐漸變回了鯊魚的樣子。

  「失禮了,是我沒有看好牠,讓各位見笑了。」黑色袖子之下的白皙手臂一揮,散落一地的碎片如同畫面倒轉般,從她腳邊緩緩浮起。手腕一翻,那些銳利的瓷塊便一一飛往她攤平的掌心,重新組成一個完整的盤子,一角不缺。

  抬起下巴,此刻的她將那頭原形畢露的鯊魚護在身後,在牠又長大不少的龐大身軀前,她看起來竟格外地嬌小,使得這個畫面存在著一種微妙的不和諧,甚至有些滑稽。

  「哼,當年被稱為血色嫉妒的『美貌』,現在居然淪落到只能養食物當寵物嗎?」這令被眾人稱之為『漁』的魔女不快地笑了。

  「那也是我的自由,久擾了。」黃美英不亢不卑地應道,放下盤子後稍稍行了個禮,便和裝著金太妍的巨大水球一同離去。

 

 

  牠在那個當下根本沒有意識到,自己竟然一回頭就開口罵了人家,而是在黃美英制止牠後,發現周圍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們,才想起自己又幹了什麼蠢事。

  眾人的議論紛紛無論是苛責牠的無禮,抑或是對漁魔女的狂言感到不悅,只要視線射到這裡來,牠都覺得中箭的靶不是牠,而是黃美英。

  身處水球之中,不禁讓牠想起最初與她相處的種種畫面,那時還能游到她腿上、蹭著她的胸或是腰際撒嬌。時隔幾年,現在的牠又大了不少,再次從這裡看出去,擋在牠面前的黃美英好小好小,輕輕一撞就會倒似的,卻依舊是保護牠的角色。

  牠一直都覺得自己長大了,可以控制情緒不會亂發脾氣了,卻到了現在才明白,只是這樣還遠遠不夠。

 

  黃美英把金太妍帶到宴會廳外,順著其中一側的階梯爬上二樓的陽台,到比較沒人的隱密角落才放他出來。

  他耐不住性子是事實,但這回,最起碼他沒使用魔力攻擊,她也就不必用那麼激烈的手段強迫他冷靜。但在她淡然的外表之下,新的隱憂隨著金太妍和那個女人的接觸,毅然決然地萌發了起來。

 

  黃美英皺著眉思考的模樣,在金太妍眼中無疑又讓他更感愧疚,知道她低調的原因就是不想樹立敵人,他和別人起了爭執,還要她來收拾爛攤子。

  「美英……對不起……」離開水球的金太妍又變成少年的模樣,紅著的眼眶眨著,在黃美英的注視下囁嚅地道了歉,並在語音落下的同時,淚水也跟著宣洩而出「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、我也……」

  他其實也很害怕,和那位貪婪魔女對上眼的時候,心裡那個還是鯊魚的自己怕得直打冷顫。嵌有深色疤痕的魚鰭根部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般,不斷發出筋肉與骨骼近乎斷裂的喀喀聲,迴盪在耳邊搔得他頭皮發麻。

  而他好不容易爭取到參加集會的機會,就這樣被自己搞砸了。萬一黃美英不高興,下次他是不是就不用來了?或者更糟的是,她會因為自己而聲名狼藉,覺得他是無用的累贅,就不要他了……

 

  聽見金太妍語帶哽咽的哭聲,重新聚焦到他身上的黃美英仍是感受得到,他內心的憤怒還在熊熊燃燒著。她明白,那種宛如熱鐵烙膚的恐懼和仇恨,短時間內不可能因為她的平復而終止,甚至他的道歉也不是因為發怒本身,而是他造成了她的困擾。

  或許該慶幸的是,因為他過度在意自己,沒有發現剛剛在大庭廣眾之下羞辱了他和同類的女人,就是當年差點拔走他的鰭、造成他家破魚亡的兇手。雖然從事這個行業的『貪婪』不少,對靠顏色辨別的金太妍來說看不出差異,但魔力的共鳴卻清楚地告訴她,那就是當初在金太妍鰭上留下咒術的人。

  「你啊,唯一改不了的習慣就是太容易動手動腳了。」黃美英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,本來想直接抱著他的,但萬一金太妍大哭起來就不好收拾了「你可以生氣,但是不可能以那些舉動去改變這個世界。因為,連我也辦不到。」

  「但我不想就這樣……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事發生……」金太妍心有不甘地說著,從剛才一直緊握著的拳頭早已忍到發抖,失去了可以發洩怒氣的對象,又不敢對她下手。

  港口一事過後,金太妍天真單純的微笑少了很多,他會皺眉、會沉思,會問她人類的法律怎麼制裁罪人之類的問題。自那天起,他有時從森林回來都會滿身血跡,不是男孩長大了就會愛打架這種荒謬的說法,他是鯊魚,酷愛打鬥與獵殺,是他嗜血的本性,也是他消除壓力的方式。

  儘管他不會平白無故的殺生,但黃美英知道,最初那個如紙片一般潔白的金太妍,已經被人類的鮮血與罪孽給染紅了。不只沒有漂白的可能,那樣絕望的顏色,只會隨著他見過的世面越廣而逐漸加深。

 

  就在這時,大廳內出現了個前幾年便自稱為『主持人』的男人,在說了些阿諛奉承的話吸引眾人注意力後,就開始詢問有沒有人要參加今年的新活動:魔寵爭鬥。

  「怎麼?難道打贏有什麼獎品嗎?」肩上停著巨大烏鴉的西裝男人懷疑地出聲詢問,戴著面具的主持人則回以一個暢快的笑容「是沒有,但,或許勝負本身就是獎勵也說不定。」

  果然,在報名流程結束後,隨之而起的戰鬥便應證了這一點。

  對延長了壽命活著,甚至簽下不老不死契約的術者們而言,在這段過於漫長的人生中,想追求的事物多半已經獲得滿足,到一個什麼都不想要,又不曉得能再追尋什麼的狀態了。因此只要給他們一個共同目標,有人規畫好路線並帶頭朝著終點跑去,其他無所事事的人們多半也會跟著,並漸漸對其產生興趣。

  無論是人類或動物植物,終其一生都在競爭中活著。勝利,無疑是本能對於外物的一種追求,是個證明自己較同類或異族優秀的機會,提升自尊並帶來無比的滿足感。

  「A組、A組的勝利者是──」「B組的優勝者也出爐了!」「啊,C組跟D組目前戰況激烈呢。」

  「哼,都是些雜魚罷了,就沒有『嫉妒』或『傲慢』的傢伙能陪本小姐玩玩嗎?」在以魔力擴充的場地上空,於三十人的混戰中脫穎而出漁魔女高傲地甩了甩髮,緩緩降落地面,走到自己的稀世珍獸獨角獸旁。並在主持人宣布她的勝利時,挑釁地瞥了位於二樓,正靠在欄杆上觀戰的黃美英一眼。

  雖然無法得知七位魔君的真實戰力相差多少,與其簽訂契約成為術者後,普遍卻以『傲慢』的魔力基質最高,『嫉妒』次之,相傳也是因為與這兩位魔君簽約的術者最少的緣故。

 

  「不准去。」黃美英在金太妍詢問前就開口阻止了他,知道他氣在心頭上,若有報仇的機會絕對不會放過。

  現在還是對方在向他們下戰書,少年血氣方剛,早已忍得拳頭發癢。只要不和那可怕的女人直接對上,區區一頭長了角的馬,他怎麼可能打不過?

  「這是一個可以報仇雪恨的機會耶!要是我打贏了,就可以幫妳贏回面子啦!」

  「贏回面子?小鬼,你不要讓我更丟臉就好了。」黃美英瞇細了眼,揪著他的耳朵就往外走「啊、美英!我的腮……不對,我的耳朵──」

  開什麼國際玩笑,她有可能笨到讓他去尋仇,等到他想起來後發出悲憤的大吼,接著來場世紀大戰血債血還,再去幫他收屍嗎?啊,唯一的好處大概是可以撿到新鮮的鯊魚肝吧。

  黃美英不屑地冷哼一聲,何況從前那種血腥場面看多了,這種磨破皮擦出血的打鬥場面根本菜雞互啄,她一點都提不起勁,不如回家陪金太妍澆花還有意思些。

 

 

 

  歲月如梭,這花澆著澆著,經過好幾次的開放與謝落,三年半又過去了。

 

  天色已經亮得差不多,萬里無雲的蒼穹囂張地將黑幕逼到了彼端的角落。灑下的金色光芒看著相當熾烈,在帶著水氣的海風吹拂下卻意外地涼爽,讓清點完庫存,隻身一人飛來岸邊的黃美英心情大好。

  對她來說,短距離的飛行並不需要騎掃帚。她脫下鞋子,小巧的裸足踏上在潮汐打磨下變得光滑而濕潤的石塊,海水的冰涼與陽光的溫暖相互交融,達到了一個舒適愜意的平衡點。這令她享受地收了收腳趾,滿心歡喜地踩著悠閒的步伐,徒步前往峽灣的盡頭。

  一套成年男性的衣褲攤平晾在石塊背對海水的那一側,她在那塊石頭前停下,伸出的秀手拎起那套衣服,整整齊齊地摺好後收入懷中,隨後又坐了上去。

  盯著一望無際、波光粼粼的大海,她在尋得那道衝出海面的深色身影後,難得鬆懈的神情更加緩和了些。

 

  現在的金太妍已經是九歲半的成年母鯊,離水的型態也從青少年長成高壯的成年男子。脫去幼時的稚氣,冷硬的線條刻出他的俊俏與內斂,在時間的細心呵護下,他甚至比她高出一顆頭,必須抬起頭才有辦法和他對視了。

  唯一不變的是,他始終有著自己是鯊魚的自覺。黃美英覺得他已經大到能為自己的身分和行為負責,便不再限制他維持人形,為滿足他對大海的嚮往,甚至允許他到後山的峽灣游泳和獵食。

  而不久前,長期和黃美英有商業來往的老商人過世了,繼位的他的兒子和她討價還價太多次,過於貪心的舉動直接讓她捨棄了這條獲取貝殼和珍珠的通路,金太妍便自告奮勇地擔下這份工作。

  作為她多年以來的助手,他對她的品質要求再了解不過,省得她過濾商品的品質優劣,補到多餘的漁獲也可以拿去市場賣。

  偶爾她會像這樣,沒事的時候就跑去找他,看看他在應有的自然環境中生活會是什麼樣子。比起先前放任他滿山遍野地跑、和來路不明的野獸打打殺殺,海中的他顯然自在得多,凍住的笑容也有回溫的跡象。

  這時她才發現,牠已經被人類的外表和社會規範給約束太多年了。

 

  抱著金太妍的衣服,黃美英的雙腳在一前一後的浪花中柔情媚意地攪動。直到聽見溼透的物體『啪搭』一聲地摔在右後方的基岩上,她的雙腳一縮,優美的頸項彷彿受到某種引力牽動似的向右轉了幾度,如願以償地在一陣藍光之後看見年輕男子白皙壯碩的軀體,美麗的雙眼頓時有些失了焦。

  變回人類的少年撥掉身前沾到的礫石,筆直地朝她走來,那精實的軀幹有著明顯的肌肉線條,深邃的人魚線之下,微微挺立的男性生殖器還滴著水,不禁讓她回想起昨晚他在身上奮力聳動的模樣,一張俏臉不自覺地紅了。

  他泛著熱氣的肌膚有些粗糙,難以言喻的高溫幾乎要將她融化,身下熾燠的、膠著的快感隨著他的猛力頂弄傳遍全身,她不只無法逃脫,甚至只能被壓在他身下,求饒似地哭喊著不要,身體卻誠實地迎合著他的動作。

  「嗯?美英怎麼臉紅了?中暑了嗎?」走至她面前的少年一臉疑惑,手指輕輕抬起她的下巴,透著關懷的眼眸溫柔似水,卻在下一秒瞬間變了色「還是……昨晚不夠,美英現在又想要了呢?」

  他欠揍的表情和炫耀似的頂胯,瞬間就讓嬌羞地愣在原地的黃美英額角爆出青筋。

  『撲通!』當金太妍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,牠已經在海裡了,不只頭上腫了一個大包,晾乾的衣服也再次掉入水中。

  「別給我得寸進尺了,臭小鬼,小心你的肝。」美艷的女人向他投以憎惡的一眼,撇頭就轉身離去,絲毫不想理會重新游上岸的他的叫喚「美英!我開玩笑的啦!不要丟下我啊──」

 

  該死!看他現在得瑟成什麼樣了,為什麼不在他長大之前就閹了他呢?

  黃美英憤恨地想著,一腳一腳踩在覆有沙礫的岩石上,都留下了深深的足印,承載著對金太妍滿滿的怨念。

  她哪裡會想到,母鯊的性成熟期在八到十歲間,正好就是他化為人形十九歲的這個時候。

  發情的金太妍一看到她就勃起,撲上來又摸又親的,還在她耳邊不斷囈語著動人的情話,她怎麼可能受得了?只能像隻待宰的羔羊般任他攻城掠地,最終沉淪在他的吻中,禁錮了數十年的情慾也重新復燃。

  她不討厭和金太妍發生性關係,甚至十分享受他的狂野和體貼。但令她懊惱不已的是,那傢伙作為做愛時的主宰者,越來越不把她當主人看了。而自己卻因為這種角色地位上的錯置,在迷亂之中獲得了更多因羞恥而產生的快感。

  說到底,這都是太寵他的結果,卻已經成了她改不掉的習慣。

 

 

  難得這次聽著金太妍故作可憐的呼喊也沒有心軟,黃美英自顧自地飛回家,還在心裡咒罵著他的不敬不孝。

  反正他也知道路要怎麼走,只是上山也至少要半個小時而已嘛。這樣也好,先消耗他的體力,才不會一回來就纏著她上床。

  黃美英輕巧地在家門口降落,腳尖一碰觸到地面,熟悉的魔力共鳴便從腳底蔓延而上。抬眼一看,門邊靜靜地躺著一只木偶,青藍色的魔力隨之縈繞於嵌在其中的信紙上。

  好友的來信一向都是以這樣的方式呈現,她並不陌生,卻因為在這奇怪的時間點收到信件,而困惑地擰起了眉。

 

 

  『Fany,我被他們找到了。』

  『雖然事先做好了準備,也給了呆子一點緩衝時間,現在平安地躲到Sun這裡來了。但我想,他們是不會這麼輕易地放過我們的。』

  『Sun也知道,所以我們計畫再遷往其他地方。妳就別浪費時間找我們,先帶妳家的笨魚離開吧。』

  『風頭過了再連絡,小心點。』

 

  「什麼笨魚啊,我才沒有比呆子笨呢。」讀完信的金太妍先是不滿地反駁,把信還給黃美英後才開口吐槽「我還以為她是不會逃的呢,那麼沒耐心的人怎麼可能放任別人砸她的場而不生氣呢?」

  「她還是知道分寸的吧,要是反過來攻擊他們,不就稱了那些人的意了嗎?」黃美英隨手燒掉那封信,低垂的眸色有些凝重,手一揮,拂去了指尖殘餘的粉紫色焰火。

 

  早在金太妍來到她身邊前,她們就知道『集會』已有分裂的跡象。大致上可以分為渴望報復人類,並藉此站上人界頂端的激進派,以及維持自然界的平衡,欲與人類共處的和平派。

  原則上,術者也是人類,暫不討論自願與否,絕大部分都是於天災人禍中僥倖求生,或遭到他人惡意迫害,在失落與死亡的夾縫中簽下契約,才成為巫師或魔女的。對於不會使用魔力、極為無知的一般人類,他們有充分的理由去埋怨與憎恨,也使得他們相信術者是進化的象徵,理當該消滅並取代人類,成為人界的主宰。

  這樣的想法受到了最初主辦者們的反彈,有些舉動過於激烈的術者甚至會被處以放逐之刑,因此在『集會』中的勢力不大。直到這幾年,主辦者的成員們有過幾次更迭,反動的聲音又漸漸浮上檯面。

  魔寵爭鬥,更是加速術者們形成對立的催化劑,這才是黃美英一直不讓金太妍參加的主因。

  術者們在看似公正的場合中進行合理的對戰,連本來毫無瓜葛的人都會結下樑子,更遑論是互看不順眼的兩派人馬。競爭越演越烈,興起了私下報復的風氣,掀起一陣腥風血雨。

  在這樣混亂的大環境下,術者間的戰鬥被人類察覺,『使用巫術殺人』的風聲便有了走漏的趨勢,好戰而殘酷的形象不免引發人類恐慌,恰好被正值改革期的宗教利用,將異議分子都冠上了『魔鬼』和『巫術』的罪名。

  在教會與政府的帶領下,民間開始了『獵巫』的活動。

  激進派的術者們乘風而起,介入宗教與政治的鬥爭以奪取大權,一方面能藉此發動戰爭,誘使人類互相殘殺;一方面又惡劣地混入殺戮者中,協助盲目的人類找到真正的術者並宰殺,吸收死者的魔力來增強自己的能力。

  寡不敵眾,和那些狼心狗肺的傢伙們硬碰硬絕對不會有好結果,能跑多遠就跑多遠,是她們共同的默契。

  當然,和平派也不會坐視不管,數名『集會』上有頭有臉的術者都集結了起來,擬訂計畫去撲滅這場惡火,試圖導正現今偏執不正的風氣。

  黃美英選擇居住的地方本就偏僻,『獵巫』的行動尚未傳到此處,暫時還沒有生命上的安危。但鄭秀妍和李順圭定居的北方城市卻幾乎淪陷,姑且不去打聽實際上有多少術者慘遭殺害,死在殺紅了眼的激進派術者和暴民手中的,大概都是無法使用魔力的一般人居多吧。

 

  她的想法不完全與和平派吻合,也不是不能理解激進派會對人類有這等仇恨的理由。然而此刻的她,在意識到自己恐怕不能久留於此的當下,對『選邊站』這種事情一點意願也沒有,只剩下極度的煩躁而已。

  環顧滿屋子的素材,這些都是她花了多少時間才收集到的,又不可能全都打包帶走,還有那些試作品跟沒賣完的庫存呢!

  「那所以,我們今天就要離開這裡嗎?」偏偏,金太妍又很不識相地拋出了她最不想面對的問題。

  「我……唉!」黃美英撫了撫額,拋下一句,就轉身就往倉庫走去「讓我把能賣出去的先賣完吧,過幾天整理好了,我們再走。」

  「好吧,我也把今天捕到的漁獲賣一賣好了。」年輕的男人無所謂地聳聳肩,沒在她的背影上留戀太久,扛上了魚簍便走出家門。

  聽見門板闔上的聲音,黃美英覆在倉庫門把上的玉手一翻,一團粉紫色的光芒顯現,又很快地沒入掌心。

 

 

  因為黃美英會怕魚,金太妍在山下市場的小生意她是幾乎不管的,只弄了一台腳踏車給他代步,並囑咐他出門前也要用變身藥水易容。她從不問他什麼時候回來,也不拿他賣魚賺到的錢,雖然到最後,那也被金太妍拿來買禮物送她就是了。

  他雖不擅長與人交際,易容後的樣貌往往也普普通通,卻靠著漁獲的高品質打出一片天,又不在乎市場浮動的價格,單純直接的販售行徑連其他攤商要找他麻煩都沒辦法。

  幾次下來,他已經有了固定的客群,不僅收攤的時間越來越早,想要認識他的人也越來越多了。

 

  「小哥,方便給我一點時間嗎?」這天他在收攤的時候,一名穿著相當上流奢華的陌生女子前來搭訕,相當有禮地遞出名片,向他自我介紹道「我們是一個近幾年才成立的捕魚團隊。你的貨都相當新鮮,我們願意相信你的實力,要不要加入我們呢?」

  接下那張薄薄的紙片,金太妍猶豫了會「加入你們?那對我有什麼好處呢?」

  「我們會提供船隻和漁獲豐富的地點,不限制你的捕魚方式,當然能維持貨物的完整性更好。品質好的漁獲會盡量以高價售出,獲利絕對比在這種小市場要來得多。」女子推了推掛在鼻梁上的圓眼鏡,試圖利誘他地輕笑著「如果你握有獵捕鯊魚的技巧,那再好不過了。最近是鯊魚的繁殖季,很好賺呢。」

  「啊……這個我就不會了呢,姊姊的好意我心領了。」金太妍露出過分燦爛的笑容,迅速地將名片還給了她「時間不早了,家母還在等我,不好意思告辭了。」

  收回皺了些許且沾上了魚腥味的名片,女子搖著頭低喃了幾句可惜,對他感興趣的目光在瞬間轉為冷然的鄙劣,神色淡漠地甩頭離去。

 

  金太妍拎起竹簍邊緣的手因施力過度,鬆開五指時留下了深深的指痕。

  不可原諒。

  盤旋在上方的海鳥忽地被亮起的粉色光芒包圍,展開的左翅下壓,於一個極大的轉彎後急速下降,直直地向尚未走遠的妙齡女子走去。

  『噗哧!』而牠尖細的嘴喙,在那極快的速度加乘下,從側邊銳利地插入了女子的腦袋裡。

  「呀啊──」伴隨著巨大的作用力,染上血漬的嬌軀以一個微妙的角度傾斜倒下,在堅硬的地板上暈開一朵鮮艷的紅花。傾刻間,惶恐的尖叫與驚呼聲從周遭的群眾中炸開,目睹這樁不合常理的詭異命案,眾人不安地顧盼著,甚至抬起手臂做出了保護自己的行為,就是不想成為下個受害者。

  還愣在原地的金太妍,則一直到那隻嵌入人類頭骨的可憐海鳥,因無法呼吸而窒息死亡後,才忐忑不安地回過神來。

  不對……他的本意不是這樣的……

  儘管他方才真的閃過操控海鳥去撞她的念頭,也只是抱持著惡作劇的心態,想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出醜罷了,沒有真的想置她於死地呀……

  「是那個男孩下了巫術!他一定是魔鬼的使徒!」人群中傳出這樣的聲音,距他較近的民眾們聞言紛紛退開,與他保持距離,也顯露了站在其中,身著繡著紅色十字架的白色長袍,對他懷有敵意的男人。

  穿著同樣裝束的人從四面八方出現,謹慎地朝他逼近、包圍。直到這時他才驚覺,其中幾個藏身於群眾之中的人,身上是有『顏色』的。

  「不、那不是我……」連後悔的時間都沒有,眼前重重的脅迫感壓得他喘不過氣,慌亂得想逃。深吸口氣,他準備使用魔力來逃脫,卻赫然發現,身上一點力量都沒有。

  咬緊了牙,他只好靠著人類的體能,強行突破他們再設法逃跑。抄起了腳邊的木棍當作武器,他先是揮舞幾下示威,正要轉身尋找攻擊的目標時,卻倏地靠來一道白色的身影。

  殘忍的微笑綻放在那張既陌生、又意外地熟悉的女性臉孔上,帶著惡意的眸子睜著藍紫色的光芒,凜冽的恐懼隨之穿透了他變得僵硬的身子。

  「好久不見了,美貌家的鯊魚小子。」

 

 

  『咚!』最後一個木箱被搬上車後,黃美英收回為整理雜物而喚出的木偶,放入未封蓋的箱中,又再次進入屋內審視,檢查是否還有她沒帶走的東西。

  實際上,大部分的材料她都沒收,只帶了多年來記錄了咒術和配方的書籍。既然都要逃難了,誰會想帶著那些沉甸甸的素材礙手礙腳?

  這雖不是第一次被逼著離開生活了數十年的地方,卻遠比前幾次都還要讓她惴惴不安。

  她告訴自己要冷靜,壓抑著在心窩處的魔力,別隨著情緒的高漲而鼓動。然而不從人願的是,在她的視線觸及半開的衣櫃,看見雜亂無章地擺放而幾乎要掉出來的男性衣物時,流遍滿臉的淚水已經沾濕了她的衣裳。

  比起失去已久的心,她的身體一直都更為誠實。

 

  她是騙金太妍的,要離開這裡的根本就不是『他們』,而是只有『她』。

 

  『金太妍』這個名字本就不該出現的。

  那頭被她取名為DaeDae的太平洋鼠鯊,在她自私地干涉下,被迫以人類的型態生活了七年之久。這些日子以來,她盡心盡力地護著他成長,卻無能阻止他接觸並看透人類社會的黑暗,再親手將對世界抱持著的純真美好一一敲碎。童話城堡的斷垣殘壁之下,腐敗的仇恨與深沉的絕望終究會將他纏得密不透風,誘使他也成為十惡不赦的罪人。

  他的日漸成熟同時也剝奪了他的快樂,是最令她痛心、也最後悔的事情。

  在金太妍跳入大海的那一刻,傳入心底的興奮之情有多麼雀躍和激動,她直到現在都無法忘懷。深受感動的她甚至差點脫口而出:妳就留在這裡吧,這才是妳應有的樣子。

  但讓她無法順利說出口的,亦是她長久以來對牠的佔有及依賴。習慣了入眠時身旁有個能抱著的溫體生物,便無法再想像從前獨自一人時,她如何度過清冷而孤寂的夜。

  藉著這個機會,將他倆之間的孽緣斷乾淨也好。

  她留給金太妍選擇要當鯊魚或人類的權利,希望他就算不回到海裡,在陸地上也要以一個普通人類的身分過活,在他離去前便收回了他身上的魔力。

  或許在他知道事實真相後會很難受,但只要他們重新適應沒有對方的生活,他便能安然無恙地活著,這樣就好了。

  這樣,就好了……

 

  搭上車的黃美英正反覆說服自己別太在乎金太妍,那些與他的種種回憶卻一如他的反骨,不斷在眼前重複播放著。牠的磨蹭、他的擁抱、他叫著自己的名那軟軟的聲音、他向自己要求不能變老要等他長大、他將自己壓上床後熱情的親吻、他的每一句我愛妳……

  每一場每一幕,都化為此刻落下的每一顆淚珠。不只混淆了她的視覺,更讓她在這場自導自演的離別中,忽略了其他看戲的觀眾。

 

  等她意識到車子行駛的方向與她原先計畫的不同時,已經來不及了。

  黃美英突然警戒起來,擦去眼中未流盡的淚水後,她才發現是哪裡不對勁。

  即便木偶司機依她的命令開車,車子本身卻受到外力控制,輪胎看似緊貼著地面,事實上卻是以極小的間距懸浮在半空中的。

  反操控以奪回車子的主控權?打開車門逃跑?揪出控制的人和他們戰個你死我活?腦中一下子閃過數十個解決方案,她卻一個都沒採用,乖乖地順著對方的意讓車開到目的地。

  如果真的有意殺死她,大可趁她還沒發現前就將車子摧毀,會用這種方式引她到別的地方,大概是別有用心的。

  也好,那就讓她看看,他們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吧。

 

 

  車子在山腰上的懸崖邊停下,車門都沒打開,她就知道在外邊等著的那一群教會人士中,有多少人是術者,以及分別是隸屬於哪個魔君麾下的。

  毫不意外地,領頭的又是那個『貪婪』的女人。

  「都見過幾次了,應該不需要自我介紹了吧?那我就長話短說嘍。」揭下了長袍的連帽,雖然笑著,卻始終保持戒慎的魔女對她喊道。

  清亮的聲線混入蕭瑟的風中,吹得黃美英心煩意亂。她昂首築起了魔力屏障,隨風飛舞的髮絲與裙襬瞬間靜止、落下,眼神也如同結冰的湖水般,澄澈而寧靜。

  「帶我來這裡,不就是要我加入你們嗎?」

  「啊,果然是『嫉妒』的魔女呢,程度果然不是一般術者比得上的。」

  「理由呢?」

  「這還用說嗎?十五年前的戰爭中,出現了這樣令人聞風喪膽的名字,『血色的嫉妒,殘酷的美貌』,在戰場上出現的美麗少女,一看見活人便會毫不留情地宰殺,用最痛苦的方式令獵物死去,屠殺了數百萬人的軍隊,甚至強制性地讓戰爭終止了。妳那與美麗共存,足以令世間開滿遍地血花的強大力量,正是我們所需要的。」

  這般讚頌討好的話語,從曾經出言諷刺她的漁魔女口中說出,或許聽來有幾分的虛情假意。然而實際上,她那令人望塵莫及的、極具毀滅性的力量,確實讓不少激進派的人相當欽羨。更何況,她還是極少數曾被『集會』下過追殺令,現在卻仍活得好好的術者之一。

  但對黃美英而言,那個封號和她成為魔女前的可悲記憶一樣,是她不願再回顧的往事。

  「那是我的私事,別說得像在炫耀妳的豐功偉業似的。」從之前在『集會』上遇見,她就一而再地被踩到地雷。現在又被對方刻意地踩了一腳,令她惱怒地瞇起眼睛,吐出的文字開始有了些火藥味「讓我大老遠地跑來這裡,就只是想讓我成為你們的殺人機器嗎?」

  「妳難道不恨人類嗎?不是因為憎恨才去殺他們的嗎?這可是一個讓妳盡情洩憤的大好機會啊!」感受到她逐漸燃起的憤怒,漁魔女卻仍舊不改驕縱的語氣,胸有成竹地勾起了不懷好意的笑容「但我也必須老實說,我們不打算給妳拒絕的權利,若妳願意協助我們絕不會虧待妳,否則……」

  「就要殺了我,奪走我的魔力核心,像之前那些不願意合作的人們一樣。」黃美英冷淡地回道,靜如止水的黑色瞳孔閃過一束粉色的光芒「那也要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。」

 

  『啪搭!』又是被液體沾濕的重物掉落地面的聲音,但這回摔在她眼前的,卻是被捆住四肢、傷痕累累的金太妍。他的身上附有一層青藍色的魔力,蓋住了他的氣息與聲音,讓黃美英感受不到他的存在,也直到現在才知道,被她騙去市場的他原來早就落入對方手裡了。

  那嗅著有些濕黏的風本來是從海面吹來的,但在黃美英看見受傷的金太妍如同垃圾般,被他們蠻不在乎地隨手扔在地上時,空氣的流動便在那一瞬間停滯──

  一股粉紫色的氣就像是被引燃的炸彈般,在孤高平坦的懸崖上爆開,成為一個帶著深色光芒的高氣壓,不斷旋轉著向外送出強勁的氣流,吹得穿著長袍的一票人東倒西歪。

  黃美英睜開的雙瞳全然變成了粉紫色,除了滿溢而出的殺機外沒有其他,緊握的雙拳甚至用力到掌心滲出血痕,她也絲毫無感。身上的黑色洋裝在氣流的吹襲紛動下,彷彿膨脹成了一個巨大的影子,那是個無法忽視的存在,帶給所有人近乎窒息的壓迫感,並確切地感受到了對死亡的恐懼。

  這已經不能算是人類了,是最接近神與魔的,可以令一切化為虛無的怪物。

 

  「太、太棒了……如果可以得到這樣的力量,這個世界……」

  束縛著感官的魔力終於減退,奄奄一息的金太妍總算重拾了與外界溝通的能力。甫睜開眼的他感覺還有些遲緩,自對面傳來的陣陣波動,卻明顯地讓他感覺生命受到了威脅。

  視覺與聽覺恢復正常後,他才看清對面那個散發著恐怖氣息的人,是黃美英。

  「不行!」金太妍害怕地嚎叫出聲,內心壓抑不住的恐懼如浪濤般翻滾著,卻不是因為她,而是那些將自己押成人質的術者們「美英!不要過來!」

  嚴刑拷打的過程他都忍過了,就是不肯透漏黃美英的下落,誰知他們早得知她的所在位置,只是將他當成誘餌,逼得黃美英不得不出現。

 

  粉紫色的氣流漩渦膨脹到一個極致後,在他的一句呼喊中趨於停止,又逐漸削弱。

  黃美英及時壓下了暴漲的魔力,瞳色也恢復最初的模樣,像是什麼都沒發生般。

  那雙怒氣未消的眸子依舊閃著心疼的餘光,咬緊的牙根卻漸漸放鬆,她硬是壓下自己不穩的呼吸,盡可能冷靜地開口「我願意協助你們。放了他。」

  語畢,她的腳跟也隨之抬起,緩緩地向他,以及他們走近。

  「不行!美英,妳不要過來!」見她如此,金太妍更是聲嘶力竭地大吼,趴在地上的他劇烈地扭動身子,試圖掙脫被魔咒縛得死緊的手腳,卻徒勞無功。心一急,哀求性的淚水從眼眶中泛出,沙啞的嗓音也越發哽咽起來「美英,求妳了……他們真的很殘忍,不會放過我們的……嗚!」

  「還沒搞清楚情況啊?小鬼,妳家主子和我們一樣,都是殘忍的、自私的殺人魔呢。」漁魔女報復似地用腳跟捻著他的頭頂,惡劣而張狂的笑聲響徹雲霄。

  來自上方的一腳不僅阻止了他的掙扎,也將他內心那簇希望的火苗給完全踏熄。

 

  『美英……』金太妍絕望地閉上眼,氣若游絲地在心裡呼喚著她。

  已經沒有再讓她退後的可能了,只求現在,能在一切結束之前得到她最後的應答。

  『DaeDae,別哭了,我不會有事的。』殊不知,在他心底響起的黃美英的聲音卻格外平靜。他虛弱地張開眼,只見與他相距不到五公尺的她,眼神竟意外地清澈,就連方才的憐憫與怒意都消失無蹤『已經死過一次的人,是不會再死的。』

 

  是啊,她和他們都是一樣的,是殘忍的、自私的殺人魔啊。

  她不曉得如果真的發揮全力、大開殺戒之後,還要多久的時間才能恢復理智,也就不能確保金太妍能否在她手中活下來。

  與其要做那種在未來會後悔莫及的事,她倒不如趁現在,就將那樣不可理喻的自己葬送在這裡。

 

  「哼,時候到了。」力氣盡失的金太妍聽見踩在他身上的漁魔女冷笑一聲,身上的重量離開後,一股強烈的殺機橫空出世,驚得他寒毛倒豎。在他出聲警告黃美英前,那電光石火般的攻擊便全力轟出──

  『咻!』一隻能量匯聚而成的巨大爪子撲向黃美英,瞬間便抓穿她的左肩,銳利的指尖直指她的心窩。

  『崩!』然而,黃美英在那瞬間也爆出高密度的魔力,集中在胸口前與她貪婪的魔爪相抵,護著她實為魔力核心的『心臟』。

  「唔……」但這麼一來,她被攻擊的傷口便無法癒合,遭到異物貫穿的左半身在強大的魔力壓迫下,內臟的受創令她痛苦地嘔出鮮血。

  儘管如此,黃美英仍是不屈地抬眼瞪向吃驚的她,右手在身旁比劃幾下,魔力凝結成一個個星體,又更進一步地連結成線、面,迅速蔓延成一張極密的大網。

  想和老娘鬥,妳還差得遠。

  指上的粉色光芒亮到了極致,卻在她準備收束的剎那,一個龐大的物體朝她們衝來,撞飛了漁魔女,也打斷了她即將完成的咒術。

 

  那雙粉色的眸子訝異地睜大,眼睜睜地看著掙脫束縛後飛奔而至的少年抱住了她。他壯碩的身子冒出陣陣藍光,粗糙的盾鱗跟著慢慢浮現。

  血液的溫度透過肌膚接觸,毫無保留地浸入了彼此冷徹的心扉,漾開一圈圈相惜的漣漪。

  她嬌小的軀體被金太妍摟入懷中,聽著他的心臟劇烈跳動,恍如隔世,她在那時幾乎以為,自己的胸口也傳出了相當的律動。

  下一秒,少年變回三公尺長的太平洋鼠鯊,由後而至的藍色三叉戟直直地貫入牠漆黑的的背部。巨大的作用力將這一人一鯊擊飛,使得他們從無法立足的懸崖邊掉了下去,落入浪濤洶湧的海中。

 

 

  『美英……』

  在劇烈的疼痛中,昏昏沉沉的鯊魚聽見了女人難得的哭聲,混濁的思緒突然清晰了起來。

  他們現在在常去的峽灣附近,一個不大卻被夕陽給點亮的海蝕洞中。是牠在上一次的昏迷前,為了讓不會游泳的黃美英有地方休息,忍痛背著她游到這裡來的。

  『別哭了啊……Da……』鯊魚依恃著魔力,向腮內運送水分來過濾氧氣。牠虛弱地擺了擺鰭,即便長到這麼大了,根部深色的疤痕依然沒有消失。

  過去那代表的意義,就和此刻位於牠背上、被魔力鑿出來的巨大孔洞一樣,宣示著牠即將面臨死亡。

  「你才沒有資格說這種話!大笨蛋!」一被牠安慰,本來靜靜地哭著的黃美英就像炸了毛的獅子一樣,不分青紅皂白地對著牠大吼「我不是說我不會死嗎?妳在旁邊待著不就沒事了嗎?可是妳……居然……」

  打斷她的咒術、又把她撞飛就算了,但牠怎麼可以……就這麼衝來為她擋下攻擊?

  如果是以人類的身軀,有可能他們兩個都會被刺穿,就是為了獨自承擔那樣龐大的傷害,他才會在沒有水的情況下強行變回鯊魚的。

  『我、不想……被妳留下……』

  牠從沒看過黃美英這麼失控的模樣,如果是平時,牠大概會覺得她這樣鬧脾氣很可愛,想要把她進懷中再揉著她的髮頂。但無力的身子已經無法再支撐牠做出這樣的動作,只能用吻端蹭蹭她的腰際,用最後的幾口氣向她詢問,多年來牠一直無法獲得解答的問題。

  『我……如果不是寵物,也不是孩子。那妳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?我真的是……是那麼容易就可以拋下的嗎?』

  牠的語氣和動作真摯得令黃美英無法再逃避,也就此深刻地體認到,牠對大海的熱愛是出自他的本性,而讓牠放棄本性、甚至踏入人類社會這個痛苦淵源的,是牠對自己的愛。

  從救了牠的那一刻,而牠也接受了這樣的結果時,他們的生命和未來就此綁定。都已經到了分不開的時候,才想著要斬斷這樣的因緣,又有什麼意義呢?

  其實,真正笨的不是牠,而是自以為聰明、自以為為牠好的她吧。

 

  黃美英輕撫著金太妍頰上的鱗,雙手溫柔的動作彷彿包覆著風中殘燭的餘火,寧願自己被燙傷,也不讓那僅存的火苗隨風而熄。

  「笨DaeDae,我都已經是可以和妳做愛的人了,還能是什麼……」

  她的聲音細若蚊鳴,卻足以讓金太妍聽見。牠欣然埋入她懷中,貪心而眷戀地嗅著她的香氣,意識在這令牠永生難忘的味道中逐漸淡去。

  黃美英左胸下的刺青泛出粉紫色的光芒,緩緩地散開並將金太妍靜止不動的身軀包圍。

  細如青蔥的指尖探到牠的腮後,繾綣纏綿地畫下屬於她的印記。

 

  ※

 

  「下一則新聞是,知名化妝品企業『少女時代』稍早結束了記者會,主要是針對即將上市的新品多做說明。但比起新產品,大眾似乎對難得一同出現的執行長與總經理有了關心,兩人在記者會上的互動相當頻繁,難道會是昔日好友?是家人或親戚?還是從上司下屬發展成了別的關係?據悉,『少時』的執行長年過三十卻依舊單身,而年輕有為的總經理則有過幾段緋聞……」

  提早處理完公事,回到家的金太妍一打開門,便看見黃美英癱在沙發上看新聞。見她難得有這麼放鬆的時候,他感到相當欣慰,但一聽到新聞播報的內容,表情一如風雲變色般,馬上抄起手機打給他的秘書。

  「Yeri,幫我寫封投訴信,什麼叫『少時』的總經理和當紅女星有過緋聞?那幾個女人我他媽根本見都沒見過啊!哪個電視台?哪個記者?等等我看一下……」

 

  金太妍緊張兮兮地處理完這件荒謬的事,並祈禱明天之前這亂寫的新聞稿可以撤掉。但當他小心翼翼地尋求黃美英難看的臉色能有些舒緩時,卻發現她依舊緊皺著眉,並在結束這則關於他們的新聞前,就惱怒地關掉了電視。

  「過來。」她性感的嗓音說著這樣帶著命令性的句子,一向都令長大後的金太妍相當陶醉,並在不知不覺中就順著她的旨意去做任何事情。

  但在這種自知大難臨頭的時候,這樣的生理反應卻讓他絕望不已。

  「坐下。」

  『咚!』金太妍幾乎是跌進沙發裡的,而黃美英算好時間和距離,修長的美腿一跨就坐到了他身上。

  絲質睡衣的領口之間,那道深不可測的溝壑一時間勾走了他的魂,卻又因她扯住領帶的動作瞬間招了回來。

  「美英!我真的沒有和別的女人在外面亂來!我用我的肝發誓,絕對沒有!」金太妍驚慌失措地亂叫著,卻被黃美英用唇堵住,封住了他的嘴和釋言。

  勾纏了好一會兒,她才從他的舌尖離開,粉撲撲的臉頰上還帶著些怨氣「誰說我在氣那個了?笨蛋。」

  她不疾不徐地解開他的領帶,又順著襯衫的領口向下開了幾顆扣子,迫使他敞開衣襟,顯現而出的褐色疤痕印在他結實的胸膛上,格外搶眼。

  「都是你,因為和你簽了契約的關係,我都老成三十歲了,你卻還是二十歲的樣子。」黃美英不滿地戳著他曾經的傷口,要不是那時為了救回他,根本用不著這麼做。

  她當初成為魔女就是為了維持年輕的美貌,現在呢?三十幾歲就會被當成阿姨了!

  想當然爾,出門在外的他們都會易容。創立這個公司後,經過數十年,她已經換了兩個身分和面容去接替退休的掌權者,正好現在的分身與真身年齡吻合;而金太妍在重新活過來後,用很多身分和臉孔去從事不一樣的工作,現在的身分才剛念完大學,就無縫接軌到公司的總經理來,剛好也是二十幾歲的模樣。

  雖然和金太妍簽訂魔寵契約後已經過了五十年,卻因為記者的報導令她有感而發,不免發起了牢騷。

 

  「啊,原來是在氣這個,我就知道美英還是相信我的嘛。」

  知道真相後,金太妍不僅放心下來,還順著她勾引自己的動作,開始順理成章的吃豆腐了。

  那雙大掌由她的腰際往後蹭,放肆地揉著她軟綿的臀肉,眸中透出羶色的目光,輕靠在她耳邊問「妳什麼時候開始在意外界的說法了?明明以前都不會的。」

  黃美英還住了他的頸脖,任由他的恣意妄為,纖指撫上了他耳後的雙魚刺青「以前不會,是因為只有我在原地徘徊,講閒話的人終究會走。但現在不一樣了,因為旁邊多了個人,讓『它』變成了進行式。」

  臭小鬼小時候說的話還是沒有成真,可要是真的留在原地,他們大概就已經在那個懸崖下相擁著死去了吧。

  過去她一直以為,停滯的年齡和蕭索的孤獨,讓她不同於一般人類,也無法再回到還是人類的時候。

  但正是因為意識到自己還前進著,才讓她有了身為人的自覺。

 

  「話說回來,以前最在意身份的不正是你嗎?現在就不在意了嗎?」

  「是啊,反正不管是上司下屬、是包養的小白臉或出軌的地下情人都好……」金太妍笑得燦爛,配上頂跨的動作,或許叫猥褻更為適合「這樣cosplay起來才有意思嘛,亂倫就更棒了呢。」

 

 

※   ※   ※

 

黃美英整篇姨母色彩

寫完才發現這是什麼正太養成計畫(摔筆)

而且我居然拖了兩個多月才完成(再摔)

 

先來跟大家介紹 #在魔女集會上見面吧 這個神奇的題材

其實以巫師/魔女為主的作品實在不勝枚舉

CP文裡這種帶有魔法色彩又中二的設定應該也不陌生了(嗯?)

我認為這些畫作都有這兩種中心思想

一、魔女不老不死,但孩子會長大、家人和伴侶終究會死去

二、活太久的魔女其實是孤獨的,遇上小孩或小動物就容易被感動

(當然也有那種小魔女撿到小動物一起長大的作品,

但我認為上兩者才是精隨所在)

 

而除了那兩點,主要我想表達出的點是「為愛而生」

不單單是太妍為了救美英自我犧牲,美英把青春(壽命)分給太妍這麼簡單

正如一開始那位和美英簽約的魔族羨慕有壽命的人類

其實是羨慕人類有七情六慾和人際互動

不死而孤獨的生命,其實就和死了沒什麼差別

太妍的出現帶給美英「活著」的實感

讓她懂得怎麼和人相處、談戀愛,重新認識這個世界

說到底不是太妍留下來陪她,而是她給了美英勇氣繼續往前走

 

其次就是反對吃魚翅這點

其實沒有多關注環保議題,只是覺得能宣傳一下是一下

有報導指出台灣的捕鯊業其實沒有想像中殘忍

鯊魚的經濟價值可以說是很好地被利用到了(肝臟可以做成保養品是真的)

(參考資料點我)

不是說完全否定這個行業,而是要學會判定誰對誰錯

 

BTW 我大致上找了一下,真的沒有資料顯示鯊魚長到幾歲大概會有多大

雖然有人告訴我動物大概一兩歲就會是成熟體了

但是我不想讓兩歲的小DaeDae那麼大一隻,所以擅自讓牠發育遲緩了一下

算是美中不足的一點(?)

 

有沒有哪個作者寫完文章還幫自己寫賞析的QwQ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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