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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寧靜的暮色翻入窗框,攀上她久經磨損而顯得格外老舊的運動鞋,像一隻年邁而固執的老貓,逕自踞於她不斷抬起又落下的腳背,迫使她前進的步伐越發沉重,迴盪的腳步聲融進室內的暗處,最後止於長廊的一隅。

  『澤言,怎麼了?我剛收到通知入院的訊息……』或許是看見未接來電的數量頗多,尚未問清原由,話筒另一端的青年女子不禁擔憂地揣測起來,不等對方回答便急切地接著問『外婆怎麼了嗎?是低血壓發作?還是……』

  她的欲言又止讓站在窗邊的少女心一揪,雖不忍再去揭開她的傷疤,也相信她已經猜到結果。若是再撒謊欺騙她,即便是出自善意,也只會讓遠在國外的她徒增愧疚罷了。

  「找到她的時候,她倒在電梯前面。」她仰頭靠著牆,閉上的雙眼一再重複著稍早的畫面「是我不對,明知道不能讓她在醫院裡亂走的,卻沒有顧著她……」

  本以為她會像之前一樣安分地坐在那裡等她領完藥,誰知道一轉頭,本來還坐在椅子上,看著她微笑的老婦人便不見蹤影。

  『唉……她就是靜不下來,那時候不也是嗎……』女子有些自嘲地說著,過於刻意的笑聲卻掩飾不了語氣中的自責。

  「她現在沒事,發作的時候也沒有影響到其他病患或護理人員,暫時可以不用擔心。」少女抹了抹眼角,輕咳了聲消去喉間的哽咽,為這沉重的話題畫下一個句點「媽,時間不早了,妳和爸也去休息吧,研習還沒結束不是嗎?」

 

  交代了幾句來自父母的日常問話,直到橙色的日光隨著時間推移傾斜地溜下樓,離開她被點亮的深色褲管,才在另一端林允兒的呼喊下主動掛掉了與徐珠玄的通話。

  握著發燙的手機,她的手臂無力地垂下。經過方才驚惶的尋覓,身心俱疲的她雖緩解了父母的不安,卻始終無法整頓自己混亂不已的心。

  長廊的另一端,淺色的白光隨著電梯門打開而鋪滿一方地面,映入金澤言黯淡的雙瞳,不只點亮了她的視野,亦將她的意識拉入過往,那段她不曾參與的回憶中。



  『DaeDae,這邊我弄就好了,妳去那裡坐著!』黃美英甜甜地笑著,在金澤言頰上留下一吻,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一籃蔬果,提到流理檯邊清洗。

  金澤言笑得有些尷尬,即便從小這樣疼惜地抱著親著沒少過,時至今日,對長大了的她來說又是另一種意義。萌芽的異樣感讓她不自覺地搔了搔臉頰,稍作緩解才恢復過來,進入廚房協助她打理,刻意的語氣顯得有些心虛『兩個人一起比較快,妳應該餓了吧?昨晚可沒見妳吃多少……』

 

  她出生後沒多久,國內接二連三發生的重大意外與刑案,迫使她從醫的父母不得不忘卻喪父之慟回到工作崗位上,因此,她幾乎是由外婆一手帶大。

  在她成長的過程中,逐漸懂事的她只知道外婆容易受傷,手腳總是纏著紗布和繃帶,父母也時常囑咐她,要盡量逗她開心。沒想到,在她十八歲的那年,外婆在駕車返家的途中自撞分隔島而翻覆,雖保住一命,卻因為大腦受損引發失智症,醒來後誤以為現在是二十年前的時空,更將長相神似的她當成了外公。

  直到這時,她的父母才坦承,外婆多年以來受到精神疾病的糾纏,且和她早逝的外公有關。

  她的父母從醫學院畢業沒多久,便結婚並懷上了她。當時四十多歲的外公外婆陪母親到醫院產檢,等待的同時,她下樓為妻女買午餐,回程卻在電梯裡遭到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刺殺身亡。門打開的剎那,到電梯前滿心歡喜地等著她的外婆,便親眼目睹了伴侶氣絕的一幕。

  溫熱的鮮血扭曲地爬滿冰冷的牆面與地板,幾道斑駁的指印是她最後為生命的奮力搏鬥的痕跡,甚至有可能在嚥下最後一口氣前,氣若游絲地呼喚著妻子的名──

 

  她不曉得愛人死去的畫面該有多麼慘烈,才有辦法讓人的精神在一瞬間崩潰。

  失去了部分的生活重心,讓她像是無根可定的蒲公英,破碎而脆弱的思緒幾乎要讓她放棄這個軀體,到另一個有她的世界與她相逢。但在兒女工作繁忙、剛出世的孫子年幼的情況下,她勢必得以照顧家庭為主。深摯的愛情瞬間被死亡澆熄的痛,封藏在心底宛如甕底的老酒,只會越釀越純、越釀越苦。

  這場避之不及的災禍,最終釀成了她自我傷害的習慣。

  在公司,繁複而龐大的工作量使她得以暫時忘卻傷痛。晚上哄睡她以後,回到房間的她便會拿起利器,麻木地在自身刻下深深淺淺的傷痕。彷彿只有軀體的疼痛勉強能夠維持她的生存意識,讓她告訴自己不能抱著對丈夫的愛一同死去。

  保養得宜的雪白肌膚紋上一道道血痕,令知道真相後的她甚感不平,彷彿這是上天對她的凌遲一般,強迫她去感受伴侶傷痕累累地離世的痛楚。甚至到了後來,自戕成癮的她幾度因失血過多而陷入昏迷,叫不醒的外婆便成了她國高中時的惡夢,亦使她深深地憎恨奪去外公性命的兇手。

  本來她是這想的,外婆是最大的受害者,為什麼要承受這種無以復加的疼痛?但到了現在她才發現,或許外婆在這之中犯下的罪行,就是她對外公的愛太過強烈與執著,不只有她,連她的家人們都必須為她負責這段無期徒刑,她自己也正在服刑中。

 

  『為什麼會叫我奶奶……我今年生日過後也才四十而已啊。』實際上已經六十好幾的黃美英氣憤地說著,自是沒察覺到金澤言笑容之中的苦楚,對著她的肩膀就是一拳『還笑!這樣妳不就也成了爺爺嗎?』

  『也是,不過成為爺爺也不錯呢。』對於陌生人會有這樣的稱呼,後者早已見怪不怪,安撫似地握住了她略帶皺紋的纖手,學著她想像中的外公浪漫地說道『因為這就代表我能牽著妳到老了。』

 

  對一個高中生來說,被自己的外婆誤認成亡歿多年的配偶,是件多麼難以接受的事情?偏偏卻在她身上發生了。

  起初為讓她的情緒保持穩定,父母不願向她說破,並請求她暫時扮演外公的角色──即便她對外公一無所知,也只能順著母親的記憶,硬著頭皮扮演一位素未謀面的長輩。而她的母親在這之後,也從外科調職轉往精神科,希望能運用更多資源去治療外婆的病症。

  她明白這樣可以減輕父母的負擔,但自己的身分從孫子變成戀人,從講話習慣到生活作息都得重新適應一輪,又不能隨心所欲地說話和做事,著實讓她感到萬分的壓抑和煩悶。甚至因為外婆極重的佔有欲,連她和女朋友的約會都被迫中斷,縱使已經解釋過她的病情,仍是在對方的不諒解下成了分手的理由。

  她的疲倦和失落使她委靡了好一陣子,一度掙扎著是否要告訴父母,她要放棄演這齣荒謬的戲重新做回自己。然而,外婆看見她槁木死灰般倦怠的模樣,一向強勢的她卻率先拉下臉來向她道歉,難得示弱的模樣不禁讓她心生憐憫,也因此意識到因為自己的輕忽和冷落讓她心生不安,才會著急地跑來認錯。

  是啊,她身上的傷痕有多少,就代表她對外公的愛有多重。就如同她會毫不吝嗇地給予擁抱和親吻,她卻只能接受臉頰的觸碰,有外人在時也不敢坦蕩蕩地牽起她的手。因為她始終無法用同等的愛去回應,也難怪她會有所猜忌,更進一步地用憤怒去包裝她的嫉妒和恐懼。

 

  黃美英驚得一愣,伸出去的筷子就這麼停在半空中『咦?但之前鄭主任不是說,還不到該吃藥的時候嗎?說我作息正常的話可以再觀察一陣子的……』

 『那是去年的事情,妳已經吃藥吃了快半年了啊!』金澤言放下碗筷,在適應了這樣的劇情與台詞之後,她已經相當融入『外公』一角,能夠以幾乎平等的心態去和她對話,舉止與談話間漸漸透出了親暱而調皮的味道『親愛的,我該順便請她幫妳開治健忘的處方籤嗎?』

 

  早年在時尚圈不分日夜地工作,長年下來,她的飲食和作息都相當不規律,因而患上了低血壓,一時半月就必須回到醫院複檢和領藥。免不了地,看見熟悉的場景,蟄伏在回憶中的夢魘便會隔三差五地伸出魔爪,強迫她回到愛人死去的那一刻,不斷地用那般血腥的幻象折磨她,讓她無法自制地進入歇斯底里的狀態,直到耗盡精力暈過去。

  同時因為失智症的影響,她的記憶力確實有衰退的現象。認不得路、認不得鄰居還算是小事,有時忘記關水便會淹得滿地,忘記關瓦斯就煮到湯燒乾,更嚴重點會忘記過到哪一天,或連續好幾天都做了一樣的事情。

  要照料這樣的老人家其實並不容易,為她收拾善後成了家常便飯,甚至有些場面尷尬到她無法處理。一方面要安撫失控的她,一方面又得承受來自外界的眼光與輿論,碰到不講理的人也總是吃虧,又少有人為她挺身而出。

 

  曾經有人問過她,為了一個得了失智症的老人,做到這樣真的是必要的嗎?當時的她沒能組織出一個完整的解答,也對這樣持續心軟而脫不了身的自己感到無力。

  但她現在明白了。

  想必在二十年前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,她也是在這樣壓抑萬分的情況下過著每一天的吧。若不是年幼的自己需要照料,說不定她早已跟著外公離去,或者離開這個傷心地去國外散心。最起碼不在這個家,不會看見她就想到自己逝世的伴侶,還必須強忍著不能在她面前落淚。

  說到底,她的心理壓力如此之龐大,她的出生和成長要負最大的責任。

  至此,她的憐憫逐漸轉為愧疚,一放長假便帶她回鄉下的小房子住。在那個不受俗塵干擾的世外桃源,她只會想起年輕時與外公生活的美好回憶;而她,雖然還是無法扮演一個稱職的『戀人』,最少降低了在都市裡可能會遇到熟人的機會,更能放下她的自我和無謂的包袱,融入她記憶中的兩人世界。



  『喀。』

  深呼吸幾次,將自己的心態調整好後,金澤言睜開沉澱過後毫無雜質的雙眸,滑開病房的門。

  因未開燈,僅靠天色餘光印出牆面與物體的邊緣,潔白的病床彷彿被潑上一道深沉的墨,以極重的筆觸勾勒出那孤寂而殘破的身影。

  醒來的黃美英有些失神地望著窗外,聽見開門的聲音才緩緩地轉過頭,並在看見她的瞬間恢復些許神采,取代了原有的憂傷與愁思。

  「澤言啊……」昏睡已久婦人甫從夢中醒來,乾澀的嗓音仍有些沙啞,也不如平時將她當成戀人般富有朝氣,因為此時會用這樣的名字呼喚她的,是意識存在於現實的外婆。

  一旦受到相當程度的刺激,讓她想起金太妍已經過世的事實,她的時空就會有一定的機率回到六十五歲的現在。而且,她就像是知道四十五歲的自己做了哪些事情般,不曾過問為什麼自己身在醫院,並向金澤言道歉。

  「外婆,沒關係,我不會埋怨妳們的。」那樣的話她已經聽過太多次,這回,她首度向她表明自己的態度,走至床邊,遞上剛從樓下商店街買回來的熱牛奶,貼心地問道「餓嗎?有什麼想吃的都可以告訴我……」

  黃美英輕輕地搖著頭。作為時尚雜誌的主編,她懂得保養和穿搭,若不是孱弱的體態讓她更顯蒼老,出色的容貌在時光的淘磨下也只是多了幾道皺紋,白皙無瑕的肌膚讓她看著像四、五十歲風韻猶存的影星,不會有人猜到這麼大的孩子是她孫子。

  那雙嬌小的手掌緊貼著玻璃瓶溫熱的瓶身,因她的善解人意,眉下的一雙魚兒似乎也游出了浪花。在那雙清澈的瞳孔中,眼前的少女和她初識的愛人該有多麼相似,無論她的意識存在什麼時候,看見她的當下總會漾起一股感傷,不自覺地就將對方投影到她身上。

  可她終究是明白的,不能再繼續這樣,強行將她們兩個重疊了。

  「澤言,這大概會是,我以這樣的方式出現最後一次了。」黃美英嘆了一口氣,將視線從她溫暖的目光中抽離,不願因為貪戀那份溫柔,又後悔了先前的決定「躲進回憶裡雖然不那麼痛,但那也只是在逃避而已……我想是時候收回這份幼稚了,我已經……自私地留著太妍太久了。」

  知道她說的不是外公而是自己,金澤言坦然一笑,試圖讓她不因為自己講出來的話感到負擔「我好歹也是妳帶大的,這個家庭也因為有妳才撐得起來。現在我能照顧妳了,向我們索要些什麼,不都是應該的嗎?」

  「或許是吧。」她的笑意在靜謐的病房中蔓延開來,染上了黃美英的眉眼和唇角。她聽得出來,這孩子是將自己當成拖累她的累贅,但她無疑也是這二十年來讓她繼續向前走的動力。實際上,金太妍留給她的無盡哀愁,早已被金澤言帶給她的喜悅沖淡許多,她願意成為替代品的妥協,也是讓她重新思考人生的動機。

  扶著瓶身的手指鬆動了下,她抬手將失了溫的牛奶瓶放到旁邊,伸出雙臂,略透羞意地向她討著抱「DaeDae……」

  金澤言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,傾身將她摟入懷中,抱住她瘦弱而顫抖的身子。胸前的衣襟,隱隱約約暈開了一抹悲喜交加的濕意。

 

  任何人都是隻身來到世上,想要融入這個巨大的循環,必定要失去些什麼,才能有所獲。如果家庭的意義就是互相付出而不求回報,那必定會因為結構不完整而崩解,那樣的說法,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。

  或許客觀來看,這並不足以構成她為此犧牲的條件,也只是假裝樂觀地說服自己去接受這樣的結果。但在相處的過程中,藉由扮演外公的角色,她也能逐漸明白外婆的溫柔與她們刻骨銘心的愛。

  她不會說自己接受了『成為外公』那樣的設定,只是感受得到她的愛而為此怦然,也同樣滋生出了愛護她的情感。

  和前女友交往時的感情都未曾如此強烈過,那當時她口口聲聲說的愛,又稱得上什麼呢?

 

  「嗯……DaeDae……」過了一陣子,在她懷中的黃美英抬起頭,朦朧的神情與方才截然不同,左顧右盼地觀察著甦醒的自己身在何方「好暗……我在醫院裡嗎?為什麼……」

  「是妳的老毛病發作了呢,低血壓。」金太妍惡作劇似地撓了撓剛睡醒的她粉撲撲的臉頰,換來她惱羞的一記輕捶「什麼老毛病啊……騙人!明明就沒那麼嚴重啊……」

 

 

※ ※ ※

 

一、

先聲明,這篇本來是我修 青少年文學選讀 這堂課的期末作業

甚至選課之前概念就已經形成了,靈感還是從7-11的電視得到的

雖然老師給我不低的分數,還是有點好奇這到底能給孩子們帶來多大的影響

我不認為每個人都會有這麼開闊的胸襟去接受

指的不是「被誤認」本身,而是長輩罹患了失智症這件事

我自己是沒有這樣的經驗,但真的很希望未來不會有

 

 

二、

天上人間有今昔對比的意思

去年太妍生賀也套了李煜的詞進去,真的是非常喜歡這位詞人呢

 

三、

其實〈天上〉故意寫得有點不連貫

因為那不是同一天發生的事情,反應的是不同階段的金澤言

 

四、

設定上不得不給角色的個性一個框架,在我的認知上有點OOC了

例如因為工作而忘了吃飯、搞壞身子這件事,我覺得是金太妍的可能比較大

畢竟妮妮都說過了她包裡會放很多零食ˊowoˋ

但金爺浪漫的本質,還是會讓她為了妮妮的健康去種菜的

 

五、

特別感謝某位同是SONE的網友

雖然不曉得妳是不是我的讀者

還是很謝謝妳跟我討論了關於失智症的大小事呦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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